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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郎中

白日越来越短,寒气愈甚。隆冬的深夜,黑暗的宫殿里,冷风而过。木质的门窗发出吱呀的声响,似是在开合。

一个黑影闪入了陈贵妃的寝宫中,无声地贴着墙壁往陈贵妃的床前移动。

殿中静寂,那个黑影似乎根本不存在,可陈贵妃还是轻叹了一声。那个身影闪出,到了她的床边,从怀里拿出一块糕饼和一颗丸药,放到了陈贵妃的脸颊边,然后又无声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陈贵妃拿起那块糕,慢慢地放在口中吃了,接着,她又把那丸药含化在嘴里。清冷的夜色里,陈贵妃憔悴的脸上流下一缕泪光。

杨氏在镇北侯走后的日子里都无精打采,府中诸事颇有怠慢。且不说有关沈毅婚礼的种种安排还未妥当,临到年关了,年货的采买,年礼的往来迎送都没有一一落实。

老夫人只得亲自出马,分去了一半事物,每天和杨氏一起在办事厅打点杂事,时常要用话敲打杨氏几句。可无论老夫人说什么,杨氏都代答不理,该愣神儿时照样愣神儿,懒得说话就不说话,逼得老夫人帮着解答,几次把老夫人郁闷得够呛。

沈汶见到杨氏这个样子,想起前世太子册封典礼后,杨氏精神疲怠,过了年,就大病了一场,卧床一个多月。好了后脾气很不好,经常斥责人,还和老夫人使劲闹,那时的自己觉得她作为当家主母真是特别没有风度,侯府乱得很。

那次老夫人让沈湘帮着理事,可沈湘毫无兴趣。老夫人就让沈汶帮忙,沈汶烦老夫人平时喜欢挑刺的习惯,也不愿干事,半心半意地帮着记了几次账。

她怕杨氏病起细微时不知,过年才发出来,就让苏婉娘去找沈湘,让沈湘说服了老夫人和杨氏,下次施和霖和段增来看苏婉娘的母亲时,顺路来给杨氏看看。

施和霖和段增来时,几个孩子和老夫人都在厅里等着。

两个人行礼后,施和霖见厅中大大小小地站了五个孩子,赞叹道:“镇北侯府就是厉害啊,看看这些儿郎们,个个器宇轩昂……”

段增皱眉:“你是不是担心他们府一会儿给的钱不多”

施和霖气得咬牙,看到侯府老夫人端坐正中,就没和段增吵架。

老夫人说道:“请郎中为夫人诊下脉搏,她近日精神不济。”

施和霖称了声诺,上前为杨氏号脉。才号了片刻,就抬头说道:“夫人有喜了。可胎脉不稳……”

老夫人一下坐直:“什么!”

杨氏也一愣,问道:“郎中可是当真”

施和霖撤了手,傲慢地抬头说:“当然!喜脉如此明显,又易诊,难道还会错我徒弟都能诊出来。”

段增黑着脸走上来,也号了下脉,说道:“夫人最好马上卧床休息。夫人怀孕后心绪不安,肝郁不疏……”

老夫人不等他说完,就喊着:“快!抬春凳来!抬夫人回房休息!”

沈毅和沈坚马上跑了出去。一会儿,两个人抬着一架春凳进来了,杨氏苦笑着说:“哪里需要这样,我方才还是自己走过来的。”

施和霖捻着胡须说:“夫人还是小心为妙,若不是吾等前来,夫人这一胎,大概保不过年关。”

老夫人拍着大腿说:“怎么能有这么糊涂的人呀!这是自己的孩子!气死我了!”指着杨氏的陪房钱昂图父鲅诀咚担骸澳忝鞘窃趺此藕虻模俊

杨氏有些羞愧地说:“我也没多想,只是以为……”她其实中间流了点血,所以当那是小日子,加上思念镇北侯,就没往别处想。

沈汶和沈湘扶了杨氏坐在春凳上,沈汶在意识里非常仔细看了看,才看到了一个极为微小的跳动深埋在杨氏腹中,心中骂自己大意。她平时常看血脉,但没想到去看怀孕的征兆。看来前世杨氏不是生病,是因为怀孕后情绪波动太大流产了!

三个男孩子加上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抬了杨氏回屋休息,老夫人对施和霖和段增说:“多谢两位郎中,真是救命啊!我侯府定不会忘了你们的恩情!”

段增忙说:“老夫人过奖了,为医者……”

施和霖打断道:“多谢老夫人,我现在就为贵夫人写个方子……”

段增说:“你要写什么先告诉我!”

在老夫人面前,施和霖端着架子说:“这么简单的方剂就不用你了!她心绪郁闷,加之年纪大了些,自然要开些安胎舒肝之药。”

段增犟嘴说:“那只是一样,她看着这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和吃饭,元气有伤……”

老夫人又拍腿:“哎呦,是呀!吃不好睡不好的!是我疏忽了!这要是出了事,我可悔死了。”

段增说:“所以说,应该加些补气之物,比如人参……”

老夫人忙说:“有啊!快,取钥匙去拿。”

施和霖又说:“其实也不必是百年老参,太子参,温和些的也可以。”

段增说:“若是太子参,就不必入药,就着菜做了就是了。”

施和霖道:“放药里也可以呀,你怎么总跟我对着干”……

两个人又是一边争论一边写,拟出了一个方子。

施和霖把方子给了老夫人说道:“先吃这个,我五日后再来……”

段增说:“其实十日就行了,不必这么勤,就是要多静养。”

施和霖瞪眼:“我想来!你管得着吗!”

老夫人笑着说:“好好,来就来,我们侯府派车去接你们。”

施和霖得胜地看段增,段增不屑地“哼”一声。

老夫人说道:“请封二十两银子给郎中。”

施和霖大瞪了眼睛:“二十两!太好了!多谢……”

段增却郑重行礼道:“老夫人,此诊费过重,只是喜脉和安胎药,非常简单,一两二两就足够了,二十文都行,不至于二十两。”

施和霖指着段增结巴:“你……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你不是我徒弟!你是来向我讨债的!”

老夫人笑得嘴合不上,说道:“这哪里是诊费是救了我孙儿的谢银。我孙儿命有多值钱二十两哪里够日后生下来了,还会再重赏两位。”

下人笑着捧上几封银子,施和霖伸手接了银子,段增马上向老夫人行了礼,扭头对施和霖说:“快走快走,打劫了人家要赶快走,我没你那样的厚脸皮,脸上真挂不住。”

众人都笑,与他们作别,老夫人还让人套车,送两个人回家了。

老夫人摇头叹气,抚着胸口说:“我的错我的错啊……”

沈汶赶快也过去给老夫人捶背,大献殷勤。

老夫人看着沈湘说:“你母亲就不能理事了,你来帮着吧。”

沈湘马上摇头:“不行,我实在没这个脑子。您让我耍七十二套枪法没事,但是别让我记账。”

老夫人又看肩头旁的沈汶,沈汶忙笑着说:“我来帮忙,我来帮忙,我能记账。”

老夫人发愁:“眼看就要近年关了,可不是只记个账呀。”

沈汶一指旁边的苏婉娘:“让她帮忙吧,我院子里的事都是她在管呀。”

苏婉娘忙表示推辞,老夫人叹气道:“事到临头也只好如此了,你跟着二小姐每天点卯过来,帮着理事。”

沈汶高兴地说:“婉娘姐姐成了管事了!”

其他人看到沈汶没有身边的丫鬟能干,还如此无知无觉,暗地鄙视了她一把。

告别老夫人出来,沈湘和沈汶与苏婉娘和春绿一同往回走。沈湘对苏婉娘感慨道:“你看,你让我帮你找施和霖治你的母亲,可最后,他却诊了我的母亲,救了我的弟弟或者妹妹,这就是善有善报吧。”

苏婉娘看了沈汶一眼,谦逊地说:“是夫人福泽深厚。”

沈汶默默地挽着苏婉娘的手,也同样心中感慨:前世,苏婉娘没有在这里,她的母亲此时已经过世。而自己的母亲也会流产。现在,因为苏婉娘,带来了施和霖和段增,前世都没有出生的孩子就会活着到来,未来也将如沈汶努力的那般变得与前世完全不同……

沈汶在没有救苏婉娘时,心中忐忑,但现在,她充满了信心,因镇北侯离开的阴郁心情一扫而空。

回到院子里,沈汶让苏婉娘守着门,自己又画了一张《发阳论》里一局艰难的生死劫。这次,她亲自用左手写了“黑先,白活”然后让苏婉娘过来,好好收藏了。

苏婉娘小声说:“上次给你看的夏紫拿来的那件古玉项链真值几个钱呢,我当了二十五两。”

沈汶笑:“那也是她家传的她家可真富裕呀。”

苏婉娘点头说:“她真的像你说的,说每天起来扫地太苦了,天还黑的,手脚都要冻掉了。我让她去做针线了。”

沈汶说了声“好”,苏婉娘又道:“你曾经让我打听那个在闹市上把青楼女子交给了衙役的人,他叫齐久林,是曾经在侯爷军里待过的人。”

沈汶听着这名字耳熟,想起前世沈毅身边的副将叫齐久林,与沈家军都死在了北疆,就知道他日后会跟着沈毅离开侯府,于是只记住了这个人,没有再让苏婉娘做什么。

次日起,苏婉娘和沈汶每天早上就到大厅与老夫人一同理事。沈汶借着八岁的身份,只帮着记记账,写几个名字。苏婉娘却是要承担起大部分的杂事,在老夫人的教导下,给各家准备过年礼物,查点田庄的收入,为农庄分配银两等等,忙得没有时间习武,也没有时间经常回家看她的母亲了。

因为她母亲的病到了冬天更重,苏婉娘怕那个雇的妇人无法照顾弟弟,就常让侯府的护卫去把苏传雅接来,与沈汶一起守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因为杨氏又怀了孕,深感生活格外美好。眼前多个六岁的苏传雅,让老夫人很喜欢,认为正可以给侯府添添男孩的气息,也许杨氏的孩子就因此是男孩了呢

老夫人觉得男孩子多少个都不嫌多,私下里很不赞成杨氏说想“再要个女儿,这样三男三女正对称”的观点。可现在杨氏正静养,老夫人什么不同见解的话也不敢对她说了。

苏婉娘和沈汶都不再院子里了,乳母何氏平常什么都不管,夏紫就出来活动。她平时穿得鲜艳些,总在公子小厮们往来的路上来回晃悠。

沈毅在杨氏卧床后,就与老关加紧了侯府的守卫。他把沈坚沈卓和沈湘都编了轮班,日夜巡查,维护府中的秩序,侯府比过去反而严密了许多。

夏紫平时见不到几个公子,就开始关注小厮们。

今世,府里有了苏婉娘,在年轻仆人小厮眼里,那可是个真正漂亮的人物。苏婉娘管事后,为人严厉,令下禁止。平时走在路上,没事对人正眼也不给一个,傲气得要命。小青年们见了苏婉娘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睛都抬不起来,恨不得趴地上让她踩着走过去。

相比之下,他们对夏紫这个过于友好的丫鬟反而看不起,见了她对着自己媚笑,常装看不见。

夏紫晃来晃去,终于有一天看入了王志的眼里。

那天镇北侯走时,王志感到深深的庆幸:他留下来了,不用回到那凄冷贫苦的北疆,不用再一天两顿吃粗粮咸菜,有时热水都没有一口。不用在冬天时被冻得手脚长疮……

侯府是如此舒适的地方:院落整洁,食品丰盛。往来的人们,哪怕是小厮,都穿着没有补丁的衣服。有时王志真为镇北侯叫屈:放着这么好的地方待不了,却要驻守在北面的边关。

他被分到沈坚身边,一想到有一天沈坚也要去北面,他心中就提前难受。况且沈坚为人虽然平和,但对他不冷不热,并不很照顾。他想起侯爷当时说他和耿彪比侯府里的公子们性子坚韧,觉得沈坚并没有真的把侯爷的话放心里,对他不够重视!

有时他能看见在大公子沈毅身边的耿彪。两个人在这里算是老乡,按理说应该经常联络,可耿彪却很忙,根本没时间与王志见面。沈毅走到哪里,白日练武,夜里巡行,耿彪都一步不离地跟着他。

相比之下,沈坚常自己单独在院子里舞剑一两个时辰,不让人进去。平时,又喜欢与他的弟弟沈卓下棋,两个人一坐下来,就把人都支开了,谁也不让上前,说会打扰了他们。

而且,沈坚喜欢文墨,王志不认字。虽然沈坚教了他几个字,他觉得太难,怎么也记不住。所以沈坚读书写字时,身边自然不是他伺候。

再反观耿彪,明明同样不识字,沈毅进藏书阁,他也能随着进去,最后帮着沈毅搬个书出来。

这样,王志总觉得没有真的接近沈坚,像侯爷说的那样“作伴”。

同是北寒之地幸存下来被送入侯府的孩子,王志认为耿彪明显更受重用,他还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过去人们都说他没自己聪明!王志深感不公,又叹命运弄人,也许自己跟了大公子就不会这么被冷落了。于是,心中对沈坚生出一层不满来。

正当王志心怀失落感在院子里溜达时,他抬眼看到了一个少女对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这个少女是他们行将入城时侯爷让人买下来的,当时她哭得梨花带水,显得特别可怜。后来在厅中,她只看着地,自己也紧张地等待侯爷的安排,自然没对上过眼神。可此时,少女的眼里脉脉含情,正盯着自己的眼睛。

王志的心大跳起来,一下子明白了以前听人说过的“心里装了个兔子”是个什么意思。他的脸涨得通红,停下了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夏紫好容易找到了个正眼看了她而且有了反应的,心里高兴。她轻步走来,衣袖上带着熏香的气息。王志愈加紧张,手心都出汗了。

夏紫在王志身前一步处停步,半侧了脸,微挑眼帘,从旁边斜瞄着王志,柔着声音说:“王志小哥,可好”

王志用袖子遮着自己互掐的双手,让自己安定下来,深吸了口气,也看向夏紫,模仿着沈坚的语气笑着说:“多谢小娘子问询,请问小娘子名姓日后也好称呼姐姐。”

他知道她的名字,小厮们说起过那个和他们一起进府的女孩子被起名夏紫,听着像“瞎子”,大家还笑了一番。可这样问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礼貌,毕竟两个人以前没说过话,王志自感很聪明。

夏紫的脸微红了,轻声说:“奴家夏紫,是二小姐院子里的……”

王志学着沈坚的样子行了礼,说道:“我是跟着二公子的……”有意停下,一个是二小姐,一个是二公子,这算不算是有缘

夏紫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脸更红了,娇羞地点头,转身慢慢地走开,几步后还回头看了王志一眼。

王志惆怅地看着夏紫的身影走远,这么好的女孩子给起了那么糟糕的名字,被小厮们背后取笑。他不曾听过“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句话,可若是听说,此刻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引用来描写他的心境。王志在心里默默地决定,日后要寻机会常见见这个女孩子,看看有什么能帮她的地方,让她也喜欢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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