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楚其姝开口的同一时间,柳行周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陆孟白从来没见过自家老太太露出这样的表情, 年少经历过战火硝烟, 成年辗转奔波随着历史车辙无奈向前, 晚年迟暮,历练出她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气。
在他们这些小辈的记忆里, 柳行周永远都是冷静的。
“……奶奶”
柳行周深吸一口气,重新缓缓坐下。
“奶奶没事……”
她状似镇定的拍了拍孙子的手背,但是那双眼却绽放出了惊人的光!
心酸, 喜悦, 满足, 怀念……
照理说, 看到奶奶这个反应陆孟白应该是安心的, 至少这第一印象应当是让老太太十分满意,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莫名觉得哪里不安——
屏风的另一侧,楚其姝还在和程安国说话,以烟霞的语气和程安国说话。
程安国作为导演自然是毫不介意的,体验派的演员提前一段时间开始入戏这种情况他也遇到过,对与他来说这是敬业也是负责, 拍摄一部作品永远都是演员和导演相辅相成彼此成就,越有天赋的演员有时候越能激发出导演的灵感。
比如说此刻,楚其姝这个烟霞已经让程安国对剧本已经有了新的打算。他甚至下意识地就觉得应当启用第一版的剧本, 那个烟霞戏份为重的版本;因为这个角色仿佛就是活脱脱的从那段民国旧梦中走出来的本人一样, 意图将这份惊艳记录的本能让已经上了岁数的程安国久违的感受到了年轻时的激情澎湃, 热血沸腾。
程安国偶尔也会在电影里出演一些小角色过过瘾,此刻楚其姝的入戏,让他也有了几分少年心性,忍不住跟着问道。
“为何不能唱我是爷,你是戏子,我花了钱,凭什么不能让你唱戏。”
这番话是原本剧本中王爷舒文对烟霞说的开场白,那时候人们还没有从王朝覆灭天地翻转的历史变革中走出来,面对这些过去的王公贵族仍是抱着最卑微的态度,寻常平民百姓都是如此,更何况自古以来便被称作下九流的戏子
可烟霞是谁她这一把嗓子养的是整个戏班子戏园子,一介女流被叫做老板有时候不止是唱得好当得上角儿,也是因为她骨子里的韧性和张狂扛得起这名声。
楚其姝翻手一理衣摆,手中檀香小扇微微往下一压,动作不自觉的带上了戏台子上的一点味道,那双手是十分适合把玩的,一双骨肉匀称的细长小腿蓦地一叠,缎面绣鞋在旗袍的衣摆下一摇一晃,说话的腔调也是柔雅婉转,莫名带了些勾人的尾音。
——过去常常将戏子名伶纳入后院的理由,倒是在此刻的楚其姝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戏子登不得大雅之堂,可唱惯了才子佳人王侯将相,那点非真非假的傲气和矜贵便也跟着沁透了骨缝,显出了几分不容触碰的凛然。
但说到底,这一行仍是入不得眼,于是她那一点凛然便藏在了若有如无的讨好之中,她很是擅长控制人心,更是习惯性的使用自己女人的身份和戏子低贱的位置,旁人总是觉得她可任人拿捏随意把玩,又总是要忍不住怜爱她这副惊艳皮相,每每瞧见她刻意示弱,便总是忍不住纵容她一二。
她主动将自己的弱势递到旁人手中,看似让旁人控制了主导权,浑然不觉自己一颗心仍是捏在她的手里,半分逃脱不得。
烟霞能在戏园子里争得一席之地,可不仅仅靠得是她会唱戏,她前脚刚刚拒绝了程安国作为“客人”的霸道要求,后脚嗓子一软,便又透出了三分软意。
“爷自然是爷,不过这戏园子有戏园子的规矩,上到我那班子下到跑堂的伙计经理前院的坐台,大家靠我这一把嗓子吃饭,若是在别的地方唱坏了嗓子,我那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呀。”
她檀香小扇刷的一展掩住浅浅勾着的艳色唇瓣,只露出一双眸光潋滟的翦水秋瞳,程安国心思顿时一软,下意识跟着放松了口吻:“那就先不唱了。”
楚其姝小扇摆了摆,一双玉白手掌便做了个戏台上款款一拜的手势,冲着程安国嫣然一笑。
“多谢爷的赏。”
程安国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不自觉被带了一段戏,而且并不是其他常见的一个演员入戏把另外一个压出去,而是领着自己跟着入了她的情景之中,情绪变幻语气口吻全都恰到好处,若不是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说不准还能为了刚刚的那段仿佛爆发演技一样的痛快感觉而沾沾自喜好一会。
他表情微微一变,再看着楚其姝的时候,眼神里便有了些别的意思。
“楚小姐。”
楚其姝换了个坐姿,显得端正了许多,不过那份从容不迫的感觉并没有散掉,不过是将先前那种勾魂摄魄的娇态换成了另外一种更加潇洒随意的风流。
但凡绝色美人,眉眼间大多会有凛凛英气,骨相端美气质圆融,绝对不会单纯拘泥单一的性别气质;柳行周的回忆中将烟霞塑造得太美,但凡回忆大多都存着自身美好想象的描摹和过滤,为何总说白月光离得近了饭黏子,蚊子血忘得久了变成了朱砂痣,便是这个道理。
在程安国的初步预定之中,烟霞这应当是个极为矛盾的美人,她一方面美好不似人间物,另一方面却又的的确确是那个年代里最卑微的一类人。
这个度很难把握,若是傲骨太过,变成了不贴人气儿的天上仙子;可如果烟火气太重,反而落了下乘,让倾国名伶沦为芸芸众生中的普通美人。程安国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喜欢的角色,实在是有些下不去这个手。
在楚其姝出现之前,他甚至想过要不要纯粹用旁白方式塑造一个文字的烟霞任由观众去肆意想象,这样只应存在在记忆中的美人,实在不适合具现化成某个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