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赐却道:“您明明很欢喜。”
秦束不想回答,却有轻柔的吻一下又一下地点在她的手腕上,像是在耐心地催促她。她不得不将手移开,却立刻被吻上了唇。
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灰色的天空里点了灯火,缥缈的温暖连成了片,“小娘子,可是我很欢喜。”
她疲倦地道:“这……这分明是……很荒唐的事情。”
他无感情地笑了笑,“比逼迫您嫁给六岁的小儿还要荒唐么?”
秦束怔住了。
他的眼中有无止境的星空,和一个沉默而心怀恐惧的她。
她喃喃:“不……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说。”
秦赐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又似嫌不够,不断地啄吻她的额头,“其实您入宫之后,我一直……不安。”
“不安?”
秦赐想了想,又轻轻笑了,“不过方才我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秦赐抿唇,像是不知怎么回答,却又像是不愿意回答,只在嘴角上勾着一个浅浅的笑。秦束感受到了他的雀跃心情,自己好像也被他抱着浮上了云端一般,轻飘飘、没有着落地荡啊荡的。看见他的耳朵根上微微泛着红,她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他却蓦然一惊,连身子都抖了一抖,秦束却更好奇了,连带方才的迷茫都被忘在脑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在害怕么?”
“怕?”秦赐低声,“自然害怕。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您有一日会抛下我的。”
秦束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竟忽然安心了。原来自己的安心是要建立在他的不安之上吗?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与自己有一样的恐惧和一样的向往,她似乎就能坦荡荡地回去原先那个险恶的世界。
明明不愿意与他分享未来,却还是要拖着他、搜刮他的真诚,这样的自己,真是既自私,又狡狯啊。
“赐。”秦束的声音仿佛夜中的丝缎,手一拂,便柔软地颤动出波纹,“你知道冯子燕么?”
秦赐摇了摇头。
秦束笑道:“冯家是五品门第,冯子燕是家中幺子,原在扶风县做了个小小的曹吏。他生得很漂亮,又善钻营会讨巧,就被我阿母看中了,一直藏在房内,后来阿父升迁,阿母还将他带到了洛阳来。”
秦赐听懂了。
他微微抬起半-裸的上身,直视着她。
秦束伸手轻轻为他梳理着长发,一边出神地道:“这件事,阿母并不避忌,便洛阳城中,很多人大约都已捕风捉影地听说过了,连阿父也很清楚。但阿父表面上,却好像不在意——当然,阿父在他司徒府中,也有三四个侍妾,也许他同阿母早已说明白了,两不相干……
“我曾经很瞧不起阿母那样做派。”秦束道,“我想世上夫妻,总不能都是如此,像我大兄大嫂,就是琴瑟和谐,令人艳羡。可是昨日我才知道,是我错了……不仅大兄大嫂,而且,便连我自己……”
她的手忽然被握紧了。秦赐盯着她,一双灰眸微微眯起,好像要将她钉在原地不容逃遁,“小娘子。”
她怔怔地看他。
“请您再等一等。”他隐忍地道,“我们不会永远如此……”
秦束轻轻地笑了,很纵容地回答道:“好啊。我会等着。”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耳根却更红了。
秦束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过夜后生出的胡茬让她的指尖敏感地发痒。继而是脖颈,是锁骨,是胸膛——她曾经暗中偷看过的,现在她光明正大地将手指抚摩过去,便见他似惊讶似忍耐地连肌肉都皱起。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声清澈,仿佛没有任何的机关算计,而只是温柔地回应着面前的男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贪恋她主动赐予的触感,只能强忍着任她作恶。她又抬起身来,往他的耳朵里轻轻吹了一口气,一瞬间惊得他几乎跳起来。
她笑得更欢了。
他看她半天,没有法子,便蛮横地将她抱紧。像是春夜仍令她感到寒冷,她在他的怀抱里又缩了缩身子,满足地蹭了蹭。
像是舍不得将她放开,秦赐抱着她,想说很多话,却因为笨嘴拙舌,半天也成不了几句,秦束便只是依依地笑着。然而就在这絮絮的寂静之中,两人却猛然听见——
钟声。
秦束的身子蓦地僵住了。
秦赐轻轻搂住她的肩,“怎么回事?”
秦束披着衣衫坐起,默默地数着。那钟声浑厚低沉,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余音不绝,前后一共九响——
秦束的脸色愈来愈白,声音也变了:“这是……这是吉祥寺……是官家,驾崩了!”
秦束知道,她终究是必须回去那个世界的。
因为父母是为了她而弑君,因为嫂嫂是为了她而被害,因为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可是,可是这一夜,未免也过得太快了……
“小娘子!”秦赐抱紧了她,却发觉她身躯冰凉。
她无感情地掠了他一眼,手却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仿佛抓住海上唯一的浮木。“送我回宫吧……赐。”
秦赐凝视她半晌,终于回到了车舆前方去。
车帘拉下,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映在上面,寥寥落落的。之后便听“啪”地一声鞭响,马儿拉着车舆,摇摇晃晃地起行。
到东宫的侧门边,数十丈远处的阴影里,马车停了下来。秦赐掀开车帘,将秦束扶出。
秦束对他嫣然一笑。欲往前走时,秦赐却不放手。
她回过头。
“您后悔吗,小娘子?”秦赐的眼神像一只即将被遗弃的野犬,“因为……因为我们做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秦束轻轻地、但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的手。
“我不后悔。”她低声。
秦束走到宫门外,守门的侍卫向她行礼,她点点头,却见阿援从一旁抢奔了上来:“小娘子!宫里出事了,婢子一直在此处等着您……”
“出什么事了?”秦束揽紧衣襟,镇静地问。
阿援压低了声音:“官家上半夜驾崩了!身边是君侯和小杨贵人……听说后来,长公主和温皇后也哭着抢进嘉福殿了,之后嘉福殿便不许任何人进出。大约到清晨,便会召太子过去听遗命——您还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太子呢?”秦束却问。
阿援为难地道:“婢子不知,但听见太子寝殿有些动静,可能是被钟声惊醒了……”
“我去瞧瞧他。”秦束道,“至于宫里,有父侯在,我们便静候其成吧。”
说这话时,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勾了一勾,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冷笑。
阿援只觉小娘子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一些,究竟变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
东宫的寝殿中正是灯火通明,太子缩在锦被窝里哭得震天价响,三五个宫女内官都劝不住他。秦束匆匆走上前去,屏退众人,便在太子床边坐了下来,柔声道:“方才的钟声惊醒殿下了?”
太子与她实在还不算很熟,但又知道这是个可以撒娇耍赖的人,正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没力气说话,索性便哼哼着:“我听见他们在说,说这是父皇的丧钟!”
秦束微微笑着,取出手帕给他擦脸,一边道:“殿下想不想做皇帝呀?”
萧霂一怔,竟不自觉地换了自称:“孤……孤不能想这些。”
“那您今晚最好认真地想一想。”秦束温和地道,“明日就没有这个空闲了。”
萧霂静住了。秦束将手帕在银盆中洗了洗,便听见他的声音变得瑟缩缩的:“太子妃……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秦束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微笑道:“殿下叫妾阿束就好。”
“阿束……”萧霂的眼神里亮晶晶的,像是还转着泪水,“你是不是说,我明日就要当皇帝了?”
秦束轻轻地道:“殿下害怕么?”
萧霂诚实地点了点头,小手抓紧了被角,“母后为什么不来瞧我?”
“明日您就会见到她了,还有文武大臣,他们都会在嘉福殿等着您的。”秦束伸手拍着被子,轻声哄他道,“您只有好好地睡一觉,明日精神饱满去见他们,他们才会高兴。”
萧霂眨了眨眼,声音静静地,“他们为什么高兴?父皇都不在了。”
秦束怔了怔,旋即又道:“父皇看见殿下长大成人、临民治国,也会高兴的。”
萧霂似懂非懂,秦束又哄了他几句,最后,萧霂终于慢慢地睡去了。秦束便坐在孩子的床边,怔怔然,却也发了一夜的呆。
是夜,嘉福殿中。
官家始终在咳嗽,眼神死死地盯着床顶,却不说话,好像在等人一般。
这一夜原是正好轮到小杨贵人侍寝的,当发现事情不妙,她当先命人去传唤夏冰,夏冰却迟迟不来,她正心急如焚之际,司徒秦止泽却到了。
秦止泽一入殿中,听见那断断续续如拉弦般的咳嗽声,便即仓皇跪下,一步一泣地挪到官家的御床边:“陛下!”
萧镜的目光终于动了一动,艰难地转过头来。小杨贵人欢天喜地地迎上去:“陛下!”
萧镜伸出干枯的手,喃喃:“是秦司徒吗?秦司徒来了?”
“陛下,是臣!”秦止泽一把握住那只手,流涕道,“臣来晚了!”
“你……你总算来了。”萧镜颤巍巍地道,“拟旨,给朕拟旨!”
“是!”宦官王全连忙捧来笔墨,秦止泽握笔伏首床边,便听见皇帝一字字道:“朕千秋之后,着司徒秦止泽与河间王萧霆,同辅幼主……”
秦止泽没有落笔。
河间王萧霆这五字一出,他便抬头掠了一眼萧镜,后者的脸色却无波无澜。
这是什么招数?
难道他秦家惨淡经营了数十年,却要突然将战果都拱手让给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萧氏远支?
小杨贵人还在哭,这个女人好像只知道哭,哭得秦止泽心头烦恶。而萧镜已继续说了下去:“……太子年幼,太后可便宜听政,世家大族,齐心辅佐,不可荒忽……朝中股肱如秦赐,年少英杰,可待时拔擢。铁勒、柔然,虎视环伺,望众卿捐弃前嫌,用心一致,若涉渊水,临事而惧……”
秦止泽手中笔终究是飞快地录了下去。说完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萧镜也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睁大的双眼里白多于黑,怔怔地也不知在看着什么。小杨贵人扑上去哭,而他则只是转了转眼珠,看见她,轻轻道了一声——
“陛下,您说什么?”小杨贵人愣住了。侧耳去听,却只听见一阵浑浊的气流从耳畔掠过:
“阿芷……阿芷……”
阿芷,是她姐姐的名字。
“皇后、长公主到——”
突然之间,一道尖细的通报声刺破了永夜的寂静。小杨贵人一下子跌坐在地,秦止泽却皱眉道:“她们来做什么?还不将宫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出?!”
“秦司徒!”小杨贵人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脸色惨白地低声道,“夏冰,用夏冰!”
秦止泽心中微动,“您说什么?”
小杨贵人自大袖底下伸出拇指,在御床的阴影之下,轻轻地,将帛书上的“河间王萧霆”五字抹去。
“少傅夏冰。”她轻声道,眼神中闪着微光。
“本宫是官家的亲妹妹!凭什么不让本宫来看他?!”长公主飞扬跋扈的声音已经传到了殿上来,秦止泽目光闪动,笔下不停,径自写上了夏冰的名字。
“禀报司徒,司马温育良、驸马都尉温珩,正屯兵在宫门外!”王全听了外边内侍的禀报,魂飞魄散地奔回来,“皇后、长公主就在殿外等着,请您放她们进去,否则的话,否则的话,宫门外边……”
“让她们进来吧。”秦止泽摆了摆手。
他看向床上的萧镜,后者虽然睁着眼睛,好像什么都已听见,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下臣恭迎皇后、长公主殿下。”
秦止泽亲自出迎,温皇后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张光线晦暗的大床,平了平心气,甚而笑了笑道:“这深更半夜,司徒怎会出现在内宫之中?”
“禀皇后,是官家传召下臣到此,奉诏写旨。”秦止泽抖了抖衣袖,将墨迹犹新的帛书双手奉上。
温皇后接过那帛书,长公主萧鉴也凑头来看。她将帛书一目十行地掠过,最后微微地凝住,“太后听政?”
“是。”秦止泽低头。
“老太后已近七十了,还不让她好好休息么?”温皇后和和气气地道,一旁长公主也跟着笑起来:“别说,母后近日,还真是有些老糊涂了,连她弘训宫里的几个下人都治不了,还让她辅佐新主治天下么?”
温皇后抬手止住了长公主的话头,微微低下身,对秦止泽压低了眉眼,指着帛书上的文字诚恳地道:“司徒您看,官家的意思,是说弘训宫的太后么?还是说,之后新立的太后?”
之后新立的太后……
秦止泽垂眸看向帛书,看见的却仿佛是殿外陈列的兵马,招展着温氏的旗帜。半晌,他道:“下臣只是照录官家玉言,并不知具体所指。”
温皇后笑道:“也是。我们还是问官家吧。”说着,她便吩咐道,“来人,将官家这道遗诏,好生誊抄一遍,加盖大玺。”
也不知她从何处找来的文吏,很快将遗诏誊清,她先交给秦止泽读了一遍:“司徒您看,可有错处?”
“太后听政”四字,改成了“两宫太后听政”。
秦止泽望了一眼旁边哀哀切切地哭着的小杨贵人。这两个字添得妙,既免了外人口舌,又能顺理成章地大权在握……秦止泽躬身拱手道:“没有错处。”
温皇后便又捧着那诏旨,走到了那御床前。
轻纱帘幕将萧镜的表情笼在莫测的阴影之中,惨白无神的模样看去有些恐怖,但温皇后却并不害怕,反而还笑了,将那帛书挨近他身前,柔声道:“陛下,您看看,对不对?”
萧镜到底看了还是没有看,谁也不知道。
他张着口,却只有无力的喘息,伴着间断的嘶哑咳嗽。
温皇后优雅地将那帛书轻轻卷起,递给了身后人,道:“官家御准了。”
萧镜那涣散的目光终于合拢,看住了她。
温皇后伏下了身,轻轻地对着他的耳朵呼了一口气:“很快,你就能见到你的阿芷了。”她轻轻柔柔地笑了,“真是可惜啊,她死得太早,留你在人间等了这么多年。可她若是不死,你又哪里能有如今?”
萧镜显然是听懂了,他的双目突然大张,几乎要裂出眼眶!
“为了让你当上皇帝,我什么都敢做。”温皇后的笑容柔软如春风,“明明我才是为你牺牲最多的人,你可不能只记得她,却忘了我呀——阿镜。”
“啊——”萧镜嘶声叫着,竟突然直起身子,像是用尽毕生力气往温皇后身上一扑!温皇后骇了一跳立即后退,萧镜伸出的五指便在她脸颊上抓下了五道血痕,俄而力竭气尽,身子整个软软地倒在了床上!
那么绝望的一击,看起来却不过是个垂死的笑话。
温皇后捂着脸,含着泪,转过身,对跪了一地的众人哀哀地道:“官家,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