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眼里的贺渊冷冷淡淡又一本正经,待不相干的人总是“虽周到却疏离”, 闷得要命。平素没什么正事时, 谁想听他多说两句长些的话都难。
武德五年冬在溯回城被贺渊“缠”上前,赵荞也是这么看他的。
以往她还在心里偷偷笑过, 想着若是将来哪个姑娘不幸与他相好, 那可真是倒霉催的, 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能摊上这么个冷冰冰,怕是到白发苍苍也不太可能等到一句甜言蜜语。
半年后见了分晓, 摊上这么个冷冰冰的人就是她自己。
那时赵荞才明白,自己从前对他的印象偏于刻板了。
其实他私底下有种特别简单真诚的少年气,只是平日藏得深, 轻易不肯流露在不相干的人面前罢了。
两人定情后,贺渊确实如她所料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哄人——
因为他自己似乎并不觉得那些就叫做甜言蜜语,也不觉自己是在哄人高兴。
可恰是这种嘴上抹蜜又不自知的笨拙,更容易让人猝不及防被甜到心肝颤。
赵荞瞪了贺渊很久, 久到他的眼神从笃定到略略起急。
“阿荞, 再大的事都能寻到解法。如今既你那套法子行不通, 不妨试试我的法子,”贺渊无奈轻叹,“前提是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别光瞪着人不说话。”
“你先前不是说, 能‘听见’我眼睛里对你说的话么那你这回怎么‘听’出来我在骂你”
赵荞垂睫藏起眸底悸动与混乱,推开他,转身往前走去。
贺渊长腿一迈, 跟上她的步子,歪头觑她:“骂我什么”
“骂你脑子有毛病!连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也不想想会是个什么后果,张口就要帮人扛。万一我作奸犯科呢”赵荞眼眶发烫,语气有些冲。
以往他就是这样,总这么惯着她。明明很聪明一个人,却不知给自己留些余地。
笨蛋。
贺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心疼我。”
“谁心疼你不要自说自话!”赵荞有点想咬死他,“只是没见过你这么赶着送上门给人利用的!傻透了。”
“别担心。或许是傻点,却也不至于傻透,”贺渊淡声轻笑,“只给你利用,又不给别人利用。”
还来!
他接连脱口这种甜蜜而不自知的言语,真真叫赵荞有些难以招架。
“你闭嘴,别再说这种话了,求你。”
见她濒临抓狂,贺渊适时敛笑,淡声顺毛:“你虽有时冲动脾气大,可做事总有你的道理,心性也是正直的。即便当真捅下天大娄子,起因一定不是坏的。”
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纷乱躁郁,目视着远远走在前头的人群,语气严肃:“你想多了,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贺渊,我不知你从松原回来后哪根筋突然通泰了,但那跟我没有关系。同样,我的事也和你没有关系。”
从小到大赵荞都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外惹了什么破事都得自己收场,无论结果好坏都该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让别人受累来捡烂摊子的道理。
这回帮着岁行舟隐瞒遮掩做完“那件事”,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她的朋友。
若最后因此而得到处罚,或者要与岁行舟一道背负骂名,那也是她自己该受的。
无论是家人亲族,还是贺渊,都不该为她的私心义气善后。
最初从岁行舟口中问出真相时,她就前思后想盘算过许多,又多次旁敲侧击找精通大周律的嫂子徐静书问过,权衡了利弊后果。
虽说按照大周《戚姻律》中的条款,夫妇二人中有谁违律犯禁,身为伴侣的另一人是要担连带罪责的,可她与岁行舟都没成亲,这个隐患也就没了。
只要岁行舟没有骗她,当真能将前哨营那些人活生生带回来,以昭宁帝的性子,就算不肯同意功过相抵,也绝不会牵连家人亲族。
所以她才敢胆大包天地掺和其中。
所以她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不能让兄嫂和弟弟妹妹知情,更没道理再将贺渊扯进来。
先前她慌乱,是因苏放突然盯着她的玉龙佩看,她始料未及之下才乱了阵脚的。
原本岁行舟过几日就要自首,这事本也瞒不了多久。
只不过今日为金云内卫庆功,受邀来了这么多人,她来前又还没与岁行舟商量好自首时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若骤然被迫当众揭破了真相,那事情的走向就会不可控。
玉液池畔的习习微风让赵荞渐渐定下了心神。
稳住,待会儿见机行事,只要将今日混过去,一切都好办。
不需要连累贺渊。半个字都不能告诉他。
见赵荞的神情、步伐都从先前的慌乱无措变为镇定,贺渊心疼地轻叹。
“别总什么事都只想着独自硬撑。你记得在原州时,我曾应过你什么吗”
虽不记得从前的赵荞是何秉性,可之前那一路两个多月朝夕相处,足够贺渊对她有所了解。
她是最能灵活机变的,那对漂亮杏眸滴溜溜一转,顷刻间脑子里就能生出十个八个主意,寻常的事根本难不倒她。
若非事情严重又棘手,她方才不会因帝君多看了玉龙佩两眼就慌成那样。
赵荞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冷淡嗤鼻:“不记得。”
其实她明白贺渊说的是什么。
元月底在原州叶城靠岸下船后,她说“接下来有许多事,我得靠你了”。
那时贺渊道,“好,给你靠就是”。
此刻她都还能想起,他当时低声缱绻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惊慌又茫然地抿唇撇开了脸,赭红颊边的浅浅梨涡若隐若现。
回忆中的画面再度扰乱了赵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思绪,她脱口又道:“而且那是两回事!”
贺渊笑出声:“赵大春,你还好意思说我傻既不记得,那你怎么知道是两回事”
“早跟你说过没有赵大春这人了!你给我走开,不想跟你说话了。”赵荞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只得加快步伐。
贺渊见她犯倔,也不再逼着非要她说,只是紧紧跟着,打定主意今日不能离她太远,以便真有什么状况时可随时为她补漏。
说来昭宁帝这一国之君也是个劳碌命,趁着步行前往筵席的这点间隙,也得见缝插针谈几句朝务要事。
她行在人群最前,左右分别是帝君苏放与协理国政的信王赵澈。
“松原的事,可有对策了”昭宁帝看看左右的两人。
信王赵澈无奈呼出一口长长浊气:“早说过了,小小松原郡,只要朝廷真下了决心要打,绝没有朝中某些人原先想象的那样难。松原最棘手之处只在于朝廷接管后。”
虽朝廷已任命政绩卓著的原京兆府尹陶鹤林为新的松原郡守,沐霁昀也整军接管了原北境戍边军在边境上的防区及残部人马,但眼下松原的境况不容乐观。
只是消息被压着,京中许多人不清楚具体乱成什么样而已。
大战虽定,沐霁昀全面接管松原军政事务也已有近两月,可松原四城九县之内尚有邱黄两家的“漏网之鱼”,分率多股规模不大的顽抗势力,仗着对地形熟悉的优势流窜滋扰官军。
这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虽郡府早已将邱黄两家多年来的累累恶行张榜公示,依律对两家涉事者该斩的斩、该判的判,可松原人对邱黄两家的信任依然大于镐京朝廷,不但为那些小股顽抗势力提供遮掩与协助,还有源源不断加入其中的迹象。
一个民生秩序混乱的松原郡,每个看似寻常的百姓都有可能突然对官员、官军举起刀枪的松原郡,怎能不叫昭宁帝头疼。
毕竟是自家国土与国民,她再怎么的,也不能丧心病狂到下令“屠城清洗”吧
想到松原的棘手现状,昭宁帝身为一国之君也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小声骂脏话了:“这松原人到底在想什么去他先人的棺……嗯!”</p>
旁侧的帝君苏放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笑眼余光往身后示意。